莫讓中文睡著了
呂清夫 撰文
在統獨論爭之中,國語常是爭論的焦點之一,衛道者常把國語的好處視為天經地義,常把反對者的論調視為分離主義,但是他們忽略了一件事,那就是不論反對者怎麼反對,他們的文章或報紙還是根據國語寫成的,此即所謂的白話文或中文。單單這一點即可以使衛道者放心,反對者應不至於動搖國本。真正動搖國本的關鍵恐怕還在中文本身,在於中文本身是否長進。近十多年前的鄉土文學論戰中,其爭論的導火線之一據說是來自醫學界,這因為醫生們使用的術語幾乎都是「鮮卑語」,所以病歷卡上寫的都是蟹行文字,嘴巴講的也都是洋裡洋腔,教病人一到醫院好像到了外國一般。因之,激動的人會把醫生視為二毛子,認為他們非要「漢化」不可,但是十多年下來,情況仍無稍改,我們在電梯中聽到醫生交談醫務,仍舊充滿「鮮卑語」。若從醫病的角度看來,他們的職責如果只在醫病,那麼「鮮卑語」如果毫不妨礙醫病的功能,則使用那種語文都不是問題,因為語文畢竟只是工具而已。自然,能用本國的語文,使更多的人都懂乃是最好不過。問題是他們一向並沒有漢化的術語可用,而要重新把外文漢化,又非他們的時間所能許可,因之,只好一直將就下來了。事實上,醫學界乃至其他的學術界何嘗不喜歡「漢化」,在他們的求學時代何嘗不喜歡有中文書可看,他們的老師更何嘗不然。問題是我們的社會並不曾鼓勵過外文中譯,包括一些國語的衛道者在內,都沒有注意及此。即使漢字本身的問題也很少人注意,例如繁體字、簡體字、俗寫字、日式漢字等等,並無統一的整理,橫寫文句的開頭更是時左時右,在在增加閱讀的時間開支。更要命的是一些西方重要的學術經典很少翻成中文,自然更談不上專有名詞的統一,於是我們從小累得半死學成的中文都派不上用場。所以,我們如要增加大家對於國語的認同,首要的工作應是充實中文的著作,使中文成為一種真正實用的工具,可以藉它敲開學術的大門。但是光復四十多年以來,中文並未十分長進,因為靠它寫成、譯成的經典之作實在嫌少。一個不平的朋友甚至說,如果研究學術處處要靠外文,那麼何不從小就學外文,不學中文,因為中文難學又不實用。他還引用魯迅的話說:「漢字的艱深,使全中國大多數的人民永遠和前進的文化隔離。」我說,中文不會,日常生活怎麼辦?他說語言和文字可以分開,像本省的台語,香港的廣東話,新加坡的華語都幾乎不用文字,但語言本身還是可以代代相傳。新加坡本來就說話是一套,寫字是一套,正式文書都用英文。近年新加坡雖然推行華語華文,但是很多人還是從工具的角度來看問題,覺得新加坡是一個靠貿易生存的都市國家,外文乃是生存的工具,華文並無多大用處,所以新加坡的政策便顯得窒礙難行。文建會剛成立不久,曾有意讓海外留學生大量翻譯國外的著作,一則可以接濟留學生,一則充實中文的著作,可謂立意至善。但是後來遭到海外文人反對,說是外文好未必中文也好,找留學生搞翻譯行不通,因之後來就沒有下文,只聽說案子改成中文西譯,要向外國人宣揚台灣文學的成就,這似乎更值得商榷。其實只要作品好,中文自有洋人來替我們翻譯。但要作品好,中文好就只有靠自己。尤其是台灣的外文中譯更要靠政府來提倡,因為翻譯需要中文、外文、專業智識都好,然卻極不受人重視,報酬又低,所以「智」者不為。反觀目前政府出版的畫冊、專刊往往一擲千金,莫不又重又大,而且都是彩色印刷,亦即以蓋「大廟」的手法出版這些書刊,特徵是圖片很多,文字很少,贈送為主,購買不易,要買的話一般人也買不起。像這種書刊除了可以表示「政績」之外,不知還有多大用處。獲贈這種書刊的人真是如獲重負,我曾看到有的外賓獲贈之後,立刻轉手送人,因為實在太重,有一次我隨手拿來翻翻,一不小心竟壓傷了手指。這種錢花得並不值得,還不如拿去鼓勵外文中譯,使中文更加實用。或者多訂一些報紙送給機關學校,都更實惠,都更叫人知道中文的好用。我們雖做不到日本那樣有書必譯,但是至少應像大陸那樣,醫學專書多有中譯本,這一來不但學界稱便,中文也長進多多了。
原載1991.11.11自立早報,收入1994呂清夫著「現代視覺品味派」回上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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