殺台灣的風景

 

呂清夫 撰文


台灣錢雖然淹腳目,但是風景區卻在惡質化,簡直和過去不能相比。二十多年前到獅頭山去,到處充滿古風和綠意,每爬一段山,就不期而遇到一座古廟,充滿奇遇之感。這些古廟似乎都與大自然化成一體,它們沒有刺眼的顏色與浮誇的建築,每一座廟似乎都像一個高深內斂的隱士,可以讓遊客低迴不已。那時候我還在獅頭山的紀念照片上,隨便寫下「想當年,紫陽門外」,「別了獅山,我將重來」等題字。

等到二十年後終於一償宿願再上獅山的時候,我竟發現,我好像看到了一個患了老人癡呆症的朋友,雖然外形還在,但已經不是我印象中的朋友了。當你走到獅山人口,馬上映入眼簾的是山頭破了一個大洞,挖土機已挖出一片童山濯濯的山坡建地,青翠的山區宛如開膛破肚。你再往前走,迎面而來的是一座顏色刺眼、奇大無比的香客大樓,這當然是近年犧牲山林之勝換來的。當你從香客大樓門口走過,又可聞到一股強烈的氣味,那不是線香的味道,而是有如宿舍餐廳陳年累積出來的酸腐味,叫遊客只想快步走過。

再看看久違的古廟,又幾乎失盡了古意,因為古牆為了翻新,遂到處鑲滿了亮晶晶的黑色石板,石板上刻的是粗糙無比的畫面,畫面上刻出的白色粗線與黑色石板之間,構成了刺眼的對比,並使古廟頓時顯得有如東挖西補的違建,又好像老和尚穿上了帶有亮片的衣裳。外加廟前廟後橫七豎八、半途輟工的無數工程,更叫人再也不想舊地重遊了。

其實不必走遠,我們只要在首善的台北近郊轉一轉,即可窺見事態之一斑。根據報載,烏來風景區日漸衰退,主其事者認為「重整風景區的勝景並不難,政府只要花一千萬元左右,幫地方興建具有山地鄉特色的文化村……」。我的看法則不相同,日月潭也有過文化村,然至今已乏人問津,日月潭吸引遊客的是湖光山色,文化村的樣板歌舞不過是點綴而已,如果為建文化村而大興土木,那麼山林的破壞將會得不償失,尤其是在公共建設品質、品味普遍不高的國內,更不宜輕言營建。

其實,烏來的衰退應在於它不能保持山林之美,你看看嘛,一進門就要收門票,但是買票進門以後馬上看到的是什麼呢?那只是一群違建一般的民房而已,滿目破落,叫人不得不有受騙之感。等到找到一點好像比較像樣的地方,又要收費,因為人們要在此地乘坐花花綠綠的台車,才能到達風景線。過去的烏來不是這樣的,過去烏來的入口就是依山傍水,遊客在潺潺水聲之中,悠然忘我地進入山區,然後在水光山色之間,不知不覺來到了烏來瀑布。回程累了,才搭乘別具原始風味的台車回來。因之,過去的烏來雖沒有文化村,但是依舊人潮洶湧,烏來車站的客運車一直人滿為患,假日常見回程遊客爬窗子上車。

不僅風景在惡化,遊客也在質變。近日到圓通寺一遊,得見千古未有之奇。原來這個佔地小小的寺廟,忽然一次扶老攜幼地,來了好幾百個的遊客,都是某公司的員工。大家一時都蟻聚在圓通寺正殿的前後,數百人滿坑滿谷地坐在地上做同一個動作,那就是吃便當!我看看錶,怪怪,上午十點才過。我於是想,「吃飯皇帝大」,隨便人擠人地坐下來吃飯不會不太衛生嗎?何不找一塊清幽的空地或樹下去吃呢?因為人那麼多,不要說摩肩接踵,即使是山區的空氣也因此變壞,這種吃一定比在家吃的品質還差,然而大家似乎樂此不疲。再從旁觀的遊客看來,坐在廟口地上吃飯也實在不雅,而且妨礙別人通行、製造大量垃圾。不僅如此,還製造大量噪音,因為吃便當的同時,他們還用麥克風舉辦大摸彩,吵得其他遊客只有敗興而回了。

拿上好的便當與高級的獎品,到風景區去大幹一場,把風景區搞得烏煙瘴氣,這似乎是台灣社會富裕以後的新興休閒法,但是大家在滿足物質慾望的同時,似乎很少注意到山林古蹟的可貴,製造髒亂、身處髒亂亦不以為意,風景區由是每下愈況,真可以說有什麼樣的遊客,就有什麼樣的風景了。

 

原載1990.11.30.自立早報,收入1994年,呂清夫著「現代都市叢林派」

 

 回上頁   回首頁